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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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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來時一樣, 火車行駛的速度依舊慢,大站小站全停,下去的只有零散幾個,上來的卻是一堆人,眼看火車就要開了,列車員站在下面用力推著還卡在半道上的人,大聲吼:“麻煩往裏面走!快點!”

朱清和也是占了王老師的光才有個座位, 看著還在掙紮的人們,他無奈地想照著這種架勢, 他真的沒什麽心思再來一趟,再加上是冬天沒法開窗戶, 車廂裏的味道真不好形容。興許是上輩子所發生的事情在他的心裏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還有一直藏在心裏的遺憾,讓他只願意待在那片小地方裏使盡的撲騰。都說寧做雞頭不做鳳尾, 他的野心說大也大, 說小也小, 總歸是逃不出那一畝三分地。

這次回家輕松很多,困了靠著椅背能瞇一晚上,不像上次腦仁都疼。

火車進站, 看著熟悉的地方已經被皚皚白雪覆蓋,這顆心總算能放到肚子裏,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火車猛地剎車,他抓著椅背才沒被甩了出去, 剛才只顧著高興了。

這趟車的終點是一座重工業蓬勃發展的地級市,滿車的人大部分是在那裏下車。他提著行李很費勁的擠出去,腳著地踩在滿是鞋印的雪地上,擡頭看著已經徹底黑下來的天空,灰蒙蒙的,只有兩側的路燈散打出朦朧的光。

今天看來回不去了,他不緊不慢地走出出站口,放下東西搓搓凍僵的手,送到嘴邊哈了口氣,稍稍暖和點才離開。對小縣城的住宿條件不能有太多的期待,而且他也想著省錢,所以挑了比較遠價錢便宜的平房將就一晚上。房主把房間用薄木板隔成幾部分,免了在同一屋子裏的尷尬。

不過朱清和的運氣不大好,房主收了錢,讓他自己去找地兒,他剛進屋子就聽到一陣讓人尷尬的聲音,那兩人旁若無人一般的鬧得很兇,他還是頭一回撞到這種事,紅著臉,將東西歸置好,抖開被子蓋著腿,脫下身上的大衣蓋在身上,把裝著綿軟物什的袋子墊在頭低下,就這麽縮著身子睡了。

他可以睡草席,但是不大能接受這地方不知道被多少人碰過的被褥,大人都說這是假幹凈,他管不了這麽多,總好過讓自己心裏不舒坦。

第二天醒來後,外面又開始洋洋灑灑地下起了大雪,舊痕跡被新雪掩蓋,他踩在上面,難得生出幾分玩樂心思。不遠處就是面攤了,不過沒見老板和老板娘,他本來還想和他們打個招呼再回去的,說不定在忙活過年的事。

快到城外,肚子咕嚕嚕叫起來,正好前面有個餅子鋪,他快步走過去買了幾個酥油餅,才出爐不久,聞著香,吃著更香,一個餅下肚,伸出舌頭舔去粘在嘴角的碎屑,擡頭見村裏的車子剛到,人們陸續的下車,趕緊提著東西過去了。

趕車的見是他,搓了搓手,笑著問:“你小子不是和王老師回去過年了?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該不是給人家惹麻煩了吧?”

朱清和將東西搬上車,坐好了才開口回:“瞧您說的,我哪兒有那個本事,在自己地盤上耍花樣還成,那地方是我能胡鬧的?再說了,我要是不招人待見,您看我能扛這麽多東西回來?這就要動身往回走了吧?看到咱們這裏下雪我就放心了。”

趕車的回頭看了眼放在車上滿滿當當的兩袋子,瞧著倒真是那麽回事,聽說那些有錢又講究的人家要是討厭人,連根雞毛都舍不得給帶,這小子倒是好本事,裏面裝的肯定是稀罕東西,還這麽多,無不羨慕地說:“北京咋樣?氣派不?我這輩子是沒機會了,只盼著我那些孫子們能有出息,代我山南海北的轉轉去。”

朱清和笑了笑,沒有接話,他們光奔忙生活就已經很不容易,更別說去外面見世面,在村裏能趕時髦去旅個游,在眾人口中那是了不得的事,見了總會恭維兩句,說的無非是你家這苦日子過去了,一家子都這麽有福氣,日子越過越好。

趕車的往四周看了看,見沒人要坐車,用鞭子抽著馬轉了方向,一邊說:“今兒的天真冷,肯定也沒幾個人坐車,我也回去鉆被窩好好躺個一天。對了,你爹媽不知道你去北京?我那天嘴勤了點,遇到你媽就說了,她當下就楞了,站在那眼睛裏裝著金豆子,可把我給嚇了一跳,早知道我就不說這話了。我看她也是後悔了,你還計較呢?好歹那是你親媽,別鬧的過了。”

朱清和揚起的嘴角透出幾分冷意,此時的他早不屑說起那些事情,世人都是踩高捧低,趕車的人嘴裏說的好聽,看著是勸,心裏八成在笑話老朱家,以前顧著大伯不好說什麽,現在村裏換了人來主事,一個一個也就放開了,也不怕得罪人。

“過年也沒幾天了,您家裏都準備好了嗎?村裏做席的先生這兩天閑嗎?”

趕車的先是楞了楞,之後才明白這小子就這麽把話題給轉開了,也不好再追著問。馬車走的慢,這大冷的天,地面凍得結實又滑,太趕了容易出事,他也就由著馬自己走,和朱清和閑聊:“家裏的事都有女人們張羅,我哪管那個事?不過也該差不多了,你羅叔說這兩天給發豬肉,家裏就等著拿到手好做肉碗子。這兩天又沒人辦喜事,王老大沒活幹,都在家裏歇著,你找他有事?”

朱清和應了聲:“村裏發了豬肉我自己也不會收拾,好不容易盼著過年了,總得做幾道好吃的,就是來個客人也好招待人家。新年新氣象,可不能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只能過這窮酸日子。”

趕車的聽了笑著說:“你小子說的在理,不過這些事也不該是你張羅的,還是想著今年怎麽多賺兩個壓歲錢吧。你羅叔逢人就說你多好,到時候肯定少不了你的。沒爹媽疼,好歹還有個他拿你當親兒子的疼。”

白雪將路兩邊的溝壑披上了厚厚一層外衣,綿延一片,路上有先前留下的車轍印子,好像此時的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朱清和想了想,認真地說:“我現在分家單過,已經不能當自己是孩子了,不然我怕得餓死。人情往來還是得顧著的,以後要是遇到什麽事,我還得指望這些叔伯們幫我忙,這年更得好好的準備。”

趕車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要是不見你這人,這話還真不像是你能說出來的。得了,我也不多嘴說什麽,可做穩當了,前面的路不好走,當心被摔下去了。”

一路上除了馬蹄噠噠聲,只剩下北風呼嘯的聲音,雪花隨風打在臉上,像跟刀子刮一樣,但是與朱清和來說,這點疼痛壓根算不上什麽,當年他租住在陰暗潮濕又破舊的小房子裏被病痛折磨的生不如死還想辦法做活養活自己,那個時候連坐著都得咬牙,那一年他的忍耐力更好了,坐半天與他一個病人來說完全算不上什麽難事。

海市沒有熱炕,大冬天的屋子裏溫度和外面有的一比,冷得厲害了,只能縮起身子,在腦海裏想著小時候睡過的熱炕,身子下面是燙的讓人舒服的熱意,也只有這樣才能好過點。那副淒慘的樣子,他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好好的日子怎麽就過成那樣了?

朱清和將頭埋進臂彎裏,任寒風在他的頭頂肆虐。有些事情不能想,一開了口子就源源不斷地湧入腦海,不只有落魄的自己,還有春風得意的周維申。他有時候覺得周維申的選擇是對的,明知道前面的路走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的希望,為什麽還要執著呢?何不放過自己?

他在街頭補鞋的時候,看到他從一輛氣派的轎車裏開門出來,西裝革履,皮鞋鋥亮,歲月在他臉上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看得出來,他的日子過得很好,反看自己,不過比他大了一歲,而此時卻像是差了一個輩分,不敢再看下去,他垂下頭將被紮破的車胎放進水裏,看哪裏漏氣,誰知道怕什麽來什麽,周維申走到他身邊,客氣地問:“大哥,這附近有沒有個叫朱清和的人?我聽說他在附近住著,但是我不知道具體的地址,你能告訴我嗎?”

朱清和的手頓了頓,連頭都沒擡,一副像是在說與自己無關的事一般,聲音低沈而滄桑:“早不在了,搬走了,病的那麽重,說不定早不在這世上了。別找了,沒用。”

站在面前的人突然像是失聲一樣,久久都沒動,許久之後,才啞著嗓音說道:“這樣啊,這麽多年不見,果然是我想太多了。大哥,謝謝你。”

朱清和聽到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淺,這才敢擡起頭看過去,他真沒想到自己在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的日子裏見到的唯一一個熟人會是周維申。就算這樣,他還是及時壓住了胡思亂想的心思,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就算被他知道自己就是朱清和又能如何?將這般不堪的自己暴露在他面前……

朱清和就算再窮困潦倒也有自己的傲氣,雖然看起來不值一提。這件事情很快被他刻意忘到腦後,就算在重生後見到周維申他都沒想想起來。而現在突然將那道塵封的封條給撕開,是為了什麽?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馬車晃晃悠悠走了近一個小時才到村裏,朱清和給了錢,扛上滿滿的東西往家走,他得好好的睡兩天,緩過勁兒來再開始張羅。

一路上總會遇到幾個好事的人,看著朱清和背著滿滿的東西,身上穿著的大衣都是見也沒見過的款式,眼底全是羨慕,走到頭疼跟前伸手就想開袋子,嘴裏問道:“清和,這回可開眼了吧?聽說王老師家裏很有錢,真是這樣嗎?她給你帶什麽值錢的東西了?能不能給我們也看看?你說這王老師怎麽就只對你好呢?這村裏的孩子都是她的學生,也不見她帶別的孩子去,太偏心了。”

朱清和轉身躲開這些伸過來的爪子,布袋子不客氣地擦過他們的手背,不悅道:“王老師又不欠你們的,想見世面自己去不就行了?”

那幾個人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但是終究咽不下這口氣,被個孩子數落,當即說道:“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我們要是能送孩子去那好地方還用得著羨慕?她是校長,我們把孩子交給她,她就得一視同仁,等她回來,我一定要好好的說說這件事,總不能只捧著一個,把其他的當雜草吧?她要是想我們這些當家長的說她好,就得帶我們孩子也去趟大城市。”

朱清和冷笑一聲,懶得和他們多費唇舌,這些人純粹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剛走兩步卻看到站在不遠處凍得鼻頭通紅還不忘沖他笑的周維申,心裏咯噔一下,臉上的寒意更深,只顧徑自往前走。

周維申匆匆追上來,伸手要幫他扛東西,臉上帶著笑:“那天你走的匆忙,我也沒來得及和你說話,誰知道今天回村子的車不走了,還讓我碰到你,這麽重,你一個人怎麽拿的動?我來幫你。”說著就要接過朱清和身上的東西,。

朱清和拒絕道:“不用了,我能拿得動。下雪呢,你快回你家去吧。”

周維申也固執地很,他看得出朱清和其實很吃力,趁朱清和松懈的空檔用力撈過來扛在肩上大步往前走。

朱清和看著那道背影,真是沒力氣了,這一世他最不想和這個人有所瓜葛,可是老年還是偏偏讓他碰到了。東西在周維申手上,他還能說什麽?

周維申餘光看到朱清和臉上出現懊惱的神色,嘴角的笑越發深,故意說道:“好歹咱們也是前後桌一起考試的,我姑和你是一個村的,以後我也有個能說話的人,我給你背回去,你能不能管我喝杯水?”

朱清和神色覆雜地看著他,雪花飛舞的陰沈天色裏,周維申轉頭看他,臉上帶著溫和又懷有‘惡意’的笑,一如最初看到的樣子,很快他斂去表情,重新變得漠然。

周維申輕車熟路地走進院子,等著朱清和掏鑰匙開門。

朱清和涼涼地瞥了他一眼,邊低頭開門,邊冷聲說:“我家裏冰鍋冷竈的,沒熱水招待你,你要是口渴不如回你家去喝。我不喜歡和不慣的人多說話,你以後也不要來找我了。”

周維申跟著進去,打量了一眼樸實不過的屋子,二話不說打開扣子,去外面抱了柴進來蹲在那裏幫忙生火,還不忘回頭沖他笑:“這個村裏我只認識你,我想和你一起玩。”

朱清和把兩袋子東西靠在箱子上,他的心像是被石頭碰了一下,眉頭深鎖,眼底宛如經歷過一場狂風,將藏在深處的不悅給徹底逼出來,他冷聲說道:“我不想認識你,這個給你,當做你幫我的謝禮。”

周維申沒接,他從衣服裏面摸出火柴盒,將竈眼裏的豆桿給點著,而後起身將門窗都打開,好讓煙味盡早的散出去,一直等到將柴火引著了,才搖頭說:“不用了,你是好學生,成績又出色,我就想你幫我補補課,行嗎?”見朱清和不接話,他繼續說:“能讓我進步個十名就行。”

朱清和只覺得無奈,該說什麽好?這一世的周維申又不知道自己和他當初的那段情,也許真的只是為了學習,但是他照舊不想和這個人有太多的牽扯,不鹹不淡地說:“回去把書多翻兩遍,你就會了。快要過年了,我事情很多,沒辦法給你當老師。謝謝你幫忙。”

朱清和將水甕上的木板揭開,用瓢舀水灌滿水壺,放在竈上,轉身去收拾東西,他得提前將東西收拾好,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帶回來的東西,雖然在過年那天送出去更喜慶點,他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這是兩碼事,不能扯在一起談。

周維申硬是等到水燒開,喝了一杯白開水才離開。他的舉動讓朱清和心裏五味陳雜,朱清和不知道這個時候的周維申再想什麽,兩人的年紀不在一條線上,朱清和早已經不是十四歲的孩子了,他會以大人的眼光來看待事情,就像現在這樣,他依舊無法將周維申當成一個小孩子對待。

直到現在他才忍不住開始懷疑,當年他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對這個人的感情有些不一樣了?這樣的想法讓他忍不住嚇了一跳,所以說這個人還是要徹底地從他的世界裏驅逐出去才好。

之後的日子,他開始忙著給羅叔他們送自己帶回來的東西,果脯糕點等吃的他都分好了,誰家都是一樣的。不過給姑的那份,他只給自己留了一點夠擺盤的量,其餘的打算全讓姑帶回去給妹妹吃。小女娃正是嘴饞的時候,加上平時又很少有機會吃這些東西,肯定會很喜歡的。

他送完東西就趕緊去找做席師傅了,冬天冷,肉也不怕壞,他怕村裏發的兩斤豬肉不夠,又去殺豬家買了些,好做小酥肉,腐乳肉還有以醬油打底的小方塊肉,這些在朱家村雖說是常見的,但淡做的最好吃的也只有這位做席師傅了。朱清和自己很饞,也不想家裏來人的時候一樣像樣的菜都拿不出手,到時候不好看。

前前後後忙活不停的時候,朱媽倒是時常來找他,自從大伯退下來之後,他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從朱玉良那裏弄來的幾百塊錢雖然還有剩,但是不管多少都敵不過這幾張嘴,沒一個人能弄來錢。朱媽不是沒勸過朱玉田去外面找活幹,不能坐吃山空,誰知道卻挨了朱玉田的打。

這兩天朱玉良一直上門來要錢,說話也難聽了很多,朱玉田的脾氣變得越發壞了,除了喝酒就是打罵人,現在她都快成了他的出氣筒,一有個什麽不痛快拽過頭發就是一頓打,這日子被逼的沒法過了。她現在也顧不得什麽丟人不丟人了,能看得見的地方都有淤青,外面的人見了都會問兩句,然後幫著數落兩句,但是再沒有更多的話了,誰都明白,村裏人只是看熱鬧的,是死是活與他們無關,也不願惹一身腥氣。現在,她唯一能仰仗的也只有清和了。

朱清和看著眼前眼睛腫起,臉上好大一片黑青的人,他竟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這個人。這是生養他,卻又在他艱難的時候親手將他所有希望打碎的人,如果不是她,他也許有機會能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多可笑,重活一世,這一切竟會倒著來。

朱媽在朱清和的註視下,慚愧地低下頭,抽著鼻子說道:“你爹那是想打死我啊,我實在沒辦法了,我不敢回去,我怕他又打我。他總怪我生了你這麽個吃裏扒外的,幫著外人欺負家裏人,我這些罪都是為你受的啊。”

朱清和用力抽出自己被她緊抓的手,面無表情地說:“馬上要過年了,我不想被你們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壞了心情,是好還是歹,與我沒有任何關系。我還要去拿東西,先走了。”

他定的肉已經做好了,半路上被朱媽給攔了去路,他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每走一步腿上都像是被灌了鉛一樣,沈的很。他想了很多次,要怎樣報覆他們才能讓自己痛快,可是有時候還是覺得狠不下心來。就像那些人常掛在嘴邊說的,他們身上流的是同樣的血,血濃於水,他沒法像他們一樣,沒了人性。

不過現在看起來,有人性,只會讓他們沒完沒了地找上門來。這一年是他們的分界線,真的再不會有任何真正情感上的瓜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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